精修版元侠客

士人向来都是喜欢宴饮作乐的，名声与地位，正是不缺吃穿后，人会追求的东西。现世曾有一位西方教授，提出过社会需求层次理论，而这一理论也被西方用于构建他们的牢笼。

自作聪明者若是做出绝世名刀，必须要试一试方才罢休，而后人掌握之后，便又在前者身上试刀。儒家法制塑造着人，也毁灭着人。所以古人云：

儒生以文乱法，侠者以武乱禁。

宰简正这样想着，却听闻身旁的道士催他将酒喝了。

他连忙躬身敬了一杯，一饮而尽。口腔里泛起米酸味，这个时代还只有米酒之流，区别不过是滤得是否干净。

他们坐在酒楼二楼，本是分席而坐、以屏风隔成小间。奈何屏风并不隔音，宾客一多，就闹哄哄响成一片，让宰简回想起自己以前和同事在烧烤店坐包间的日子。

“为师以为，依徒儿意思定在三日后拜师也无不可。”道士面上已有几分红晕，此时已是三巡之后，桌上小菜也已狼藉不堪，却听他缓缓开口，带着几分懒音道，

“为师还是想听你讲讲，你到底是怎么夺舍过来的？若是说不清楚，为师也不敢教你。”

正题来了。

宰简先不看道士，只是先拿起酒壶，给道士满上，又给自己倒了，才抬眼看向道士。

道士果然正目光炯炯地望向他。

宰简的目光丝毫不躲闪，脸上更是带着几分放松的笑容，抱手回答，

“多谢师父关心，弟子本是昔日金朝士子，国破家亡后不忍侍奉鞑子，就上吊自绝了。”

道士仍是一番你继续的神情，从他脸上看不出信与不信的样子。

宰简也不意外，九泉下之事，大抵都是人们生死之际，大脑结合人生记忆产生的幻觉，一些传闻总是一些荒诞化的人间事而已。于是继续道，

“本来弟子在九泉之下排队投胎，黑白无常看了弟子的状子，便不许弟子投胎，说是自戕之辈只能入畜生道，绝不可再世为人。弟子岂能愿意沦为畜生？遂在下面给人做替人排队的营生，许是因此积了许多功德，有一日有个南人赶着投胎，却非要去畜生道，弟子便帮他了一回，他投胎前连口中含着的钱都给我了。弟子便用这钱贿赂了一回判官，替他回人间来了。”

宰简不过是临时编的段子，只是越讲便越想到其他的事情，也就讲得眉飞色舞起来。许是太过投入，倒让道士有几分感慨的神色。

一只手抚到宰简肩头，道士面上露出几分动情，道，

“可怜徒儿，为师也是大金遗民之后，这回倒是见了老乡了。”

宰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却又立刻听到自己的心跳越跳越快。

不会真是吧……

再过几杯下去，宰简也凭自己经验，了解了这具身躯的量在何处。喝到微醺，便连连叫饶了，再故意打盹撒酒，做师父的道士也就没有理由再劝下去。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宰家，已是戌时。去给便宜父亲问了安，便回到住处去了。

擦了汗，净了手。窗外已响起打更声。

宰简点起火烛，又从书架上拿下一部分书信看起来。

一沓书信看完了，便原原本本地装回原处，再拿了下一沓出来看。

他并不想在这家里到处乱问，以免事态变得复杂。自己这副身体曾被官场上许多人记得，若是有人用自己做些谶纬邪说的材料，恐怕目前还没有反制的手段。

此外，因他过往的性格，若不能掌控局面，他倒是宁愿不碰。

这宰家老宅三进四合，前厅用于待客，有几个伙夫门房居住。二进有大厅，几厢有客房，有奴婢房，三进则是家中人所住，也有贵宾住的两厢，环境幽静，可以休息得很好。

士绅家庭中，三子分家，妻子离散，应算是不幸的大事。只是放到这个时代下，却又显得稀松平常。今日出门吃酒，宰简已见到路上多有乞丐、流民。商铺门前多是已经雇了壮丁看门。只有酒楼依旧生意很好，门前甚至搭出长棚，用于兜售些零嘴吃食，好将主顾们的腰包掏尽。

酒楼里更是有人明目张胆地玩双陆、打叶子牌，只是不拿金银出来，用些槠皮纸印刷的画筹作数。说是打完牌了，可以拿画筹去别处换现钱。

宰简从书架上拿起宋律，翻了翻，上面正写着，参与博戏的，杖责一百下。

这个世道，人们正不顾一切地追求着活着，或是活得更好。法律本就是最低的道德要求，而南宋的人们正用自己的聪明将之踩在脚下。

今日早早出门去，又将道士叫上，当然是有一番计较。

这世道正是聪明人太多，做起事来就是这样。宰简是夺舍而来，此事目前只有道士知道。而这一把柄，道士也毫不客气地拿着。而宰简也只有多靠着他，方能先避开宿主的人事关系，先弄清情况再说。

方才回家，家中僮仆开门时，便已提及今日有多位旧友或是来访，或是来送拜帖。

此时书桌上，正积了几封崭新的信件。

宰家位于浙东处州，此处依傍丽水而活。扬鞭乘马去行在杭州，不过一两日路程。若是走水路，则反而更快。此处位于大江以南，只是地方上多山岭，田亩较其他富县略少，且山岭之上多有苗寨土司。地方官往往除本地事务，还需略尽羁縻之能。

自己醒来后，能最快得到消息，且找上门来的，不是亲家，就是仇家。

拆完了，大致看完，桌案上便已只剩下三封书信。

楚家，史家，赵家。

楚家是亲家，史家是仇家，赵家则是目前还无法判断的。

楚家书信看着颇为森严，言词冷淡不亢。只是邀请宰简有空时到府上与大人一叙。这种邀请，宰简现在还不想去。

史家只是恭喜宰简康复，然后稍微提了一下民间祝由巫术，常会兴起邪祠，官家一向尤为关注。劝说宰简应远离怪力乱神为好。恐怕若是日后能有机会得到官职，史家自会上折子提起这事。

赵家书信似是一个友人写来，满篇只是情绪输出，恭喜好友醒来之余，说起自己今日正在明州，几日后便回来相聚。

史家宰简现在还惹不起。他还记得这时代曾有一个叫“史弥远”的权相，曾一手遮天几十年。哪怕现在，恐怕其关系也是盘根错节。

通过书信，宰简已知晓这是咸淳七年的春天，过几日便是龙抬头。若是一切如史书所载，忽必烈已经要在今年建元称帝了。

这年头姓赵，倒是让宰简颇为好奇。往日也听说过，南宋的官家不再那么提防自家兄弟，允许他们考科举甚至为官，却不知这人是否也是皇亲国戚？

宰简看到落款写着“赵明宽”三个字，便回头去故纸堆里找过去的书信，研究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这人身份。

南宋到今天还能维持百万雄兵，半壁江山本不该能做到。自海上丝绸之路上飘来的价值，若还只是茶、瓷、丝几样，是已远远不足满足需要的。而波斯人到了今天，也有大量地区不再购买中国货物……因为蒙古西征后，自然不再允许资金流入汉国。

买家变少，自然是商品变多，才能平衡。宋代开烧“琉璃”，这本是波斯人的技术，南宋却设官厂研究，能烧出净色琉璃来，青蓝色如雨后天晴，黄金色如千足赤金。

既然是世间从未现世的稀罕物，自然价比黄金。官家设了琉璃监，不仅出口海外，还令各地修缮庙堂时采购，以添官帑。为官家操持这门买卖的波斯商人们，便赐了姓赵。

宰简还没想到，自己宿主竟有这种家庭的朋友。须知士人家庭严禁从商，若是严明的时代，官宦人家勾搭商人，一旦被人做起文章来，多半仕途不保。

末年时候，自然混乱许多。似乎这真正的豪门世家，都是不用在意这种小事。只有寒门出身的打工仔，才会被挑三拣四，甚至还自愿遵守这些条条框框。

时代洪流在此刻似乎无比清晰，

摸了摸额头，宰简最头疼的事情目前还没有破局。得罪婆家、沾染污点这些他其实并不在乎。

他也不相信，这个时代有人能从官场上挽救金瓯。岳飞不能，吴玠不能，贾似道更不能。所以官道上的人如何看自己，他还不觉得有什么价值。

他现在一直思考着另一件事，蒙古人极其喜好各种教派，大元正是以教驭国的。而那个北方来的道士，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自己仕途已断，恐怕是要从自己的人脉处拿些东西。

这道士办事，确实颇为妥当。此时回想，宰简逐渐感到汗毛倒立。这人来到自己府上也是第一次，却早就摸清家中人物，并能清楚告诉自己一个夺舍者。这种程度的背景调查，没有理由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有哪些。

虽说这个时代，道士们为人算命消灾，多是要打听主家事务，但若将大量活间包装成道士，即使不露破绽，也能自然而然地获得大量信息。宰简摸了摸下巴，笑道：

“明天看看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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