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是在五月底来到我们村子的。比你要早一两个星期吧。那天是星期五，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正好放学回家过周末。下着小雨，那天差不多一直在下，好像整个春天的雨都集中在这一天来了。到了村边上，天已很黑了，雨并没有停，我犯起愁来。由于下了一天的雨，路特别难走，而我们村一下雨就跟沼泽地似的，简直没法走，虽说离我家才百十米远，但要把这段路走过去却不容易。天晚了，什么人也看不见。自行车陷进泥里，搬都不搬不动，我正发愁，芥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看样子他一定走了不少路，既没雨衣，也没雨伞，浑身上下都淋湿了，幸好雨不大，要不就真成落汤鸡了。他带了个挺大的旅行包，神情疲惫，心事重重的。当时我也以为他是谁家的亲戚，因为只有哪家的外地亲戚或者买卖人才会到我们这里来。可他当然不会是买卖人，买卖人也不会在这种天气，这种时候来呀。他正犹豫不决地在村口徘徊，也不太急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淋着雨。看见我，就走过来帮我把车子弄出来，什么也没问。我觉得纳闷，就问他是不是要找谁，什么人家，他说什么也不找，只是碰巧到了这儿，天这么晚了，又下雨，他不可能再往前走了，他没什么地方可去，只想找个人家过夜，听他这一讲，我就请他去我家了。我能回家，也多亏他帮忙。泥泞的地方，车子没法过，只能扛着过去，他替我扛自行车，让我提着他那个大旅行包，说实话，那个大包比我的车子也轻不了多少。经过一番艰难跋涉，我们好歹总算过了那段顶难走的路，两个人都溅了一身泥水，那情景真够狼狈的。

“后来我又问他是不是在旅行，那种专门为了周游什么地方的徒步旅行，现在不是有不少追求刺激，爱好冒险的家伙在做这种活动吗？有时候我对这类活动也很向往。可是他笑了笑，说不是。他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再说他也并非完全步行，主要还是坐车。他这只是最一般的旅行，也可以说是度假。我听了就忍不住笑起来，没有闲情逸致怎么会度假呢？他没有回答。后来也没再说什么话，就这样默默地跟我到了家。吃晚饭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拘谨，另外心情也不太好，好像有些后悔，我觉得他肯定在想，与其和我们拘束地坐在暖和的屋子里，不如到外面淋雨。我妈问了他一些情况，不过是随便问问，但却让他更不自在了，好像那些问题都很难回答似的。噢，对了，他其实和我妈是同乡呢，你说巧不巧，按理没必要那么拘束的。真不明白！爸爸呢，一直在闷头吃饭，只是在我们进门的时候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几乎带着敌意，我知道爸爸不高兴，他一向不喜欢陌生人，特别是从城市来的陌生人，更不用说和他们交谈了。听说还要在家里过夜，脸顿时沉下来，但他拗不过妈妈。晚饭过后妈妈就开始安排了，拿出被子，平时我和三妹睡那间小的，爸妈他们在另一间大一点的。这一回看来只能爸爸和芥住一间，我和妈妈，妹妹他们住另一间了。妈妈就像要和爸爸较量一番似的很快把一切安排妥当，爸爸不高兴也没办法。因为谁也不能把客人在大半夜里赶到外面去（这是妈妈最基本的原则），何况外面又在下雨，何况客人又来自妈妈的城市，妈妈想必把他当做自己娘家的亲戚看待的，其实妈妈老家早没有任何亲人了，她也从没回去过。爸爸只好一个人小声嘟囔着，说什么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这些城里人不在家里老实呆着，偏偏要跑到乡下来添乱。妈妈反问‘什么麻烦？你有什么麻烦？’两人就这么较起劲，妹妹们在另外那间屋里看电视，吵闹，芥也和她们在一起，他没地方可去，整个晚上，他除了和爸妈客套两句，就什么也不说了，我觉得他肯定在后悔。

“就这样，在爸妈的暗暗较量中，芥留了下来。那天晚上，爸爸早早躺下睡了，他一不高兴就这样。妈妈也因为对爸爸不满有些不痛快，只是因为家里有客人，不好把事情闹大。虽然芥什么也没听见，但那股细微的火药味也还是感受得到，何况他看上去又是那种很敏感的人。我却觉得，这实在有些小题大做，说到底，不过是过过夜，完全没必要这样争来争去，为这么一件小事争起来，真是太孩子气了。芥也没必要往心里去，爸爸就是那么个人，他对与他无关的陌生人向来是毫不客气，心里有什么想法，一点不掩饰，而对熟悉，或仅仅是认识的人那就明显客气多了，也很懂得礼让。

“事情并没有完。到了夜里，也不知道几点，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什么响动，妈妈起来了，原来芥病了，半夜里出去呕吐，还发着烧。开始我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淋了雨，受凉的缘故，但越来越厉害，吐起来没完没了，妈妈不让他往外跑，也来不及了，索性吐在地上，由她打扫一下就行了。开始芥还在呕吐的间歇不停地道歉，后来也就顾不上了，我听着都有点害怕，担心他把肠子都吐出来。爸爸赖着不动劲，装睡。最后妈妈硬是喊起他来，他才极不情愿地穿好衣裳，去村东头把我们村唯一的医生请来看病。

“第二天再看，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没有神采，一幅元气大伤的样子。妈妈让他躺在床上休息，但他还是坚持起来，由于没有气力，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像个孤儿可怜巴巴的，有时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但又走神了，有一次我开玩笑说：他看上去就跟那些呆在养老院里的老头子差不多，好像不久于人世一样。他轻轻一笑，什么也不说，那种神情有点凄凉，又有点天真。在这期间，妈妈始终如一细心照料他，我和妹妹们生病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照顾我们的。这多少使芥不那么拘束了，这种情况，想敏感也敏感不起来了，没有气力。结果，芥在我们家住了下来。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芥的病完全好了，体力看来也恢复了。有一天我领他去看我们家的老房子，他很有兴趣，说想要搬过来住。一开始妈妈说什么也不同意，首先那房子太旧太老了，好久没人住，阴冷，潮湿，而芥又是‘大病初愈’，说什么也不能让‘客人’住在那种地方。但芥也有他的理由，他实在不想干扰我们家的正常生活，也不可能老那么男女宿舍一般住下去，如果不让他住老房子，他只好离开我们家了。芥的这一杀手锏很奏效，加上我也帮着芥说话，我理解他的心思，住哪里不重要，关键是芥更喜欢安静一点的环境，家里人多，妹妹们又整天吵吵闹闹，连我都觉得烦，更不要说芥，这些倒更让他难以适应。

“到了六月，慢慢农活多起来，芥开始主动要求帮着干一些活。爸爸一直担心他像那些城里人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等到了麦收的时节，就真正忙了。每年这时候，我们家由于地多，干活的人少，免不了要雇一两个人干活，这一回有芥在，爸爸不用雇人了，他的怨气不满多少也平息了一些。前一阵儿忙得厉害，我都担心芥会撑不住，还好坚持了下来，你也知道，麦收是一年最累人的了，现在怎么说也轻闲多了。……我只知道这么多，别的，你想知道什么最好自己去问他。”

“说了半天，对他的基本情况，我们还是一无所知。”我没话找话。

“我们？谁是我们？我可不是查户口的，随便他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干什么的，这些我才不管呢，也没那个兴趣。我只知道，芥是个有趣的人。”

“有什么趣啊？那么严肃，不爱说话，难以接近。”

“所以才有趣啊。不爱说话的人有时候更有趣，我就喜欢找那些闷声不响的人闲聊，芥好多了，我们班有个男生，那才真叫不爱说话，好像每吐一个字，就会觉得疼似的。我一有机会就逗他说话，看他那种难受劲，倒怪好玩的，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是不说话？和那孩子比起来，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啦。”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自言自语。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宗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问道。

“我不一样。我来这儿很自然，来探望亲戚，这理由总说得过去吧？”

宗琪无话可说了，微微昂起头，开始专心致致地在那儿想“为什么”，最后，她眼睛一亮，口气坚决地说：“失恋了！准是失恋了！”

看着她那副信心十足的神气，我直笑。

“天啊，失恋，还有这么浪漫的事吗？”

“我说的准没错！肯定是失恋，要是你看到当时芥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你肯定也会相信我的话了。”

“那么大了还失恋！又不是中学生。”

宗琪对我的说法十分不满，很想再辩论一番，可我已经没多少心情了。随它去吧！失恋就失恋吧。那有什么不好呢？从某种程度上说，失恋是件好事，说明你还没有堕落到麻木不仁的地步，还有希望，或者说还相信希望存在，说明你还是个心地单纯的人，一个正在成长的心地单纯的爱情傻瓜，这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但愿芥是失恋了。

一直也没有下雨。这里的夏天就是这样。干燥、炎热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干草和风干的牲畜粪便相混杂的气味，阳光穿过懒洋洋地在半空中飘浮的尘土，照着田野里那些垂头丧气的庄稼，那些正在开花的大豆，向日葵，还有叶片已经打起卷儿来的玉米、高梁。只有到了晚上，天气才稍稍变得凉爽，在明亮的夜晚，甚至还可以感受到不知来自何处的水的气息。月华朗照，万物安闲，沉浸在各自甜美的梦境中，仿佛那可厌的白昼将永不来临。

一个月来，我在这里的生活已渐成定式，更主要是我的工作在变得越来越单调、乏味、枯燥，令人无法忍受。也只能是这样，我相信任何工作最终都会变成这样，只要你是为了糊口才选择它。抱怨是没有用的。这可是我自己的选择，尽管其中也许出于被迫。只有忍耐才有用，或者勇气和决心，同你厌恶的生活一刀两断的勇气和决心。我忍了下来，因为缺乏必要的热情，还因为某种空幻而甜蜜的期待……相信尘土中含有无限的色彩，相信村边池塘里隐藏着种种古老而又新奇的音乐，而这些东西同样在期待，期待着一双眼睛，一只耳朵，一颗会为之激动为之狂喜的心……

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中，空闲变得极其珍贵，每当这样的时刻来临，总是由于极度喜悦，由于兴奋而变得手忙脚乱，惊慌失措，突然不知道该怎样来好好享用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时光，尽管每天夜里临睡前我都在又悲伤又激动地梦想着它的到来。结果，这种时候往往来得突然，去得迅速，结果总是某种由于不得章法而产生的盲目冲动占了上风，所有的行动都显得极其荒唐可笑，热情和沮丧交替支配着一切，常常令我陷入一连串自己根本无法阻止的疯狂举动中，虽然从表面看来，我是那么悠闲自得，平和冷静，可事实上……

我差不多已适应了这种生活，最初的种种麻烦及其引起的不快、失望慢慢平息下来，习惯解决了不少问题，即使我不具备那种随遇而安的天性，到头来我还是习惯了。每天早上醒来，面临一天令人讨厌的工作，我的痛苦不是减轻了许多吗？我不是已经可以泰然自若地在一片壮丽的曙光中走进那间阴暗、窄小的手工作坊，而不再心灰意冷了吗？而且，休息的时候，我还可以与我的同事们闲扯一些我丝毫不感兴趣的东西，我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增进我们的友谊，为了合作愉快，为了博得他人的欢心。然而，与此同时，我却希望自己有理由相信：我是出于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无论是杂乱无章的话题，还是大家一起时的欢声笑语，都不是我真正需要的，都仅仅是些可有可无的小点缀，不可能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