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沉墨似的浓云便沉沉压了下来，吞尽了天边最后一点微光。
呜咽的山风打着旋儿钻进破败的山神庙，卷起积年的尘土，扑在陆衍脸上。
他缩了缩脖子，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麻布袍子裹得更紧了些，只露出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面前那块尺许见方的青灰色石板。
石板上，几道细若游丝、深浅不一的刻痕纵横交错，构成一个简陋却透着玄奥意味的图纹。
图纹中心，嵌着一枚黄豆大小、色泽黯淡的灰白石珠。
此刻，石珠正微微震颤着，散发出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
“又躁动了……”陆衍低声自语，眉头蹙成了疙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古旧玉符，那是守山一脉代代相传的信物，也是他唯一值钱的家当。
他守着这鸟不拉屎的栖霞山，名义上是看守山脚那片早己被世人遗忘的荒冢，实则更像这孤山的囚徒。
山下百里的青牛镇，偶尔还能用些山货换点盐巴糙米，可这山本身，贫瘠得连野兔都懒得光顾，灵气更是稀薄得令人发指。
若非祖训如山，若非守着这山深处那一缕若有若无、却关乎身家性命的地脉灵机，他早想卷铺盖走人了。
祖辈传下的《地元经》晦涩艰深，讲的是如何感应、梳理、借用地脉之力，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栖霞山地脉微弱得可怜，他苦修十几年，也才勉强能催动石板上这粗糙的“地脉罗盘”，堪堪感应到山体内部些微的灵气流动异状。
这几日，罗盘上的石珠躁动得越来越频繁，那股微热也明显强了些。
陆衍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枯守此地十几年，从未见过地脉如此不安。
是山雨欲来？
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搅？
念头刚起，一道惨白的电蛇猛地撕裂浓墨般的夜幕，瞬间将破庙内外照得一片青惨！
紧随其后，“咔嚓——轰隆！”
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整个山神庙都随之簌簌发抖，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暴雨，倾盆而下。
密集的雨点如同天河倒灌，疯狂砸在残破的瓦顶和庙外泥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气，蛮横地灌进早己没了门窗的庙堂，吹得陆衍衣衫紧贴在身上，寒意首透骨髓。
他打了个哆嗦，正要起身去角落里那堆半湿的柴火边生点火，地脉罗盘中心的石珠骤然光芒大放！
不是微热，而是灼烫！
灰暗的石珠瞬间变成了橘红色，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一颗被投入沸水的心脏！
罗盘上那些原本黯淡的刻痕，竟也次第亮起微弱的土黄色光芒，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指向同一个方向——庙外，东南！
“来了！”
陆衍瞳孔猛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绝非寻常地气！
一股极其突兀、尖锐、充满暴戾气息的灵力波动，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蛮横地闯入了栖霞山微弱的地脉感应网，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山神庙方向逼近！
是祸躲不过！
陆衍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狸猫般向后一缩，瞬间没入神龛后方那片最深的阴影里。
他右手五指在冰冷的地面上闪电般拂过，几块看似随意散落的碎石悄无声息地陷落下去，露出下面隐藏的几枚刻画着繁复符文的骨片。
指尖灌注微薄却精纯的地元之力，在骨片上轻轻一点。
嗡——一声低沉的、几乎被暴雨雷鸣完全掩盖的嗡鸣响起。
以神龛为中心，一道肉眼难辨的淡黄色光晕贴着地面急速扩散开来，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瞬间扫过整个破庙的地面，随即隐没无踪。
地面依旧坑洼，尘土依旧覆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地缚符·隐踪”。
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之一，借地气扭曲光线与气息，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
做完这一切，陆衍整个人蜷缩在阴影中，连呼吸都变得绵长微弱，几近于无。
只有一双眼睛，透过神龛腐朽木板的缝隙，死死盯着庙门外那被狂风骤雨搅动的、墨一般的夜色。
来了！
一道扭曲模糊的黑影，在惨白的电光映照下，跌跌撞撞地闯入庙门！
那是一个女人。
浑身湿透，单薄的青色道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却也沾满了泥泞和暗红色的污迹。
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雨水混着血水不断淌下。
她右臂无力地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从肩头一首撕裂到手肘，皮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得发白。
左手死死捂在胸前，指缝间不断有新的殷红渗出，将捂着的部位染得一片刺目。
她踉跄着冲进破庙，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脚下被门槛凸起的碎石一绊，整个人向前重重扑倒。
“砰！”
沉重的闷响被雨声吞没大半。
她重重摔在距离神龛不过一丈远的冰冷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陆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她全身。
青袍的样式普通，但质地似乎不凡，此刻被污损得厉害。
腰间悬着一块玉佩，暗淡无光。
最扎眼的，是她背后斜插着的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古朴，呈暗青色，剑柄末端镶嵌着一颗蒙尘的宝珠，此刻也毫无光泽，但陆衍能感觉到一股被强行压制、却依旧凌厉无匹的锋锐之气从剑身隐隐透出。
绝非凡品！
这女人身份绝不简单！
她胸前捂着什么？
陆衍的目光锐利如针，穿透雨幕和散乱的发丝，隐约看到她指缝间露出一个极其古旧、约莫巴掌大小的玉质方盒一角。
玉盒表面似乎刻着模糊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陆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引动地脉罗盘剧烈反应的、尖锐暴戾的灵力波动源头，正是此物！
“追！
她跑不远！
就在这附近！”
一个嘶哑凶狠的声音穿透狂暴的雨幕，如同夜枭啼叫，在破庙外不远处响起。
“分头搜！
那贱人中了老大的‘蚀骨钉’，又挨了老三一刀，强弩之末！
掘地三尺也要把她和‘东西’翻出来！”
另一个阴冷的声音接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杀意。
脚步声！
不止一个！
急促、沉重、杂乱，踩踏着泥水，如同索命的鼓点，由远及近，正从不同的方向朝着这小小的山神庙包抄而来！
每一步落下，都震得陆衍脚下的地面微微发颤。
庙内的女人显然也听到了追兵的声音，身体猛地一僵。
她艰难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即便在剧痛和绝望的深渊，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清亮得惊人，像寒潭映着冷月，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挣扎着爬起，但手臂的剧痛和胸口的伤势让她再次重重跌落，激起一片泥泞。
她的目光绝望地在破庙内扫视，最终，定格在神龛后方那片最深的、似乎空无一物的阴影上。
就在此刻！
“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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