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方才还活蹦乱跳、羽毛鲜亮的绿鹦鹉,此刻确实僵硬地躺在锦垫上,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李弘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崔沅因“惊惧”而微微颤抖的袖口。
那云锦的料子华贵非常,在明亮的灯火下泛着柔润的光泽,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崔沅在他视线扫过的瞬间,心脏几乎骤停,她能感觉到袖口内侧,那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粉末残留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灰色痕迹,如同衣物受潮后留下的霉点。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往身后缩了缩,宽大的袖袍垂落,将那点可能致命的痕迹彻底掩藏。
“崔娘子,”李弘的声音响起,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此言何意?
一只鸟雀生死,岂能赖于衣袖?”
他虽年少仁厚,但身为储君的威仪己不容冒犯。
崔沅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鄙夷,有怜悯,更多的是等着看她如何收场的幸灾乐祸。
崔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泪光盈盈的眼,隔着帷帽的薄纱,迎向太子审视的目光。
额间朱砂痣的刺痛感如影随形,提醒着她此刻的危险。
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臣女…臣女也不知!
方才只是衣袖拂过鸟笼边缘,这鸟儿便…便顷刻毙命!
殿下明鉴,臣女绝非有意!
只是…只是近来常觉自身不祥,府中花草无故凋零,贴身小婢亦时常病痛缠身…今日竟连这无辜生灵也…”她恰到好处地哽咽住,仿佛被巨大的恐惧和自责淹没,身体摇摇欲坠。
“胡说八道!”
崔氏族长,崔沅的父亲崔明远猛地一拍案几,怒斥道,“孽障!
休要在太子殿下面前胡言乱语,失仪犯上!
还不快滚下去!”
他气得胡须都在发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急于撇清的恐慌。
这个女儿,本是他预备献给东宫、巩固家族地位的筹码,如今竟闹出这等不祥之事!
若触怒太子,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崔沅的话,尤其是那“自身不祥”、“花草凋零”、“婢女病痛”的细节,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更深的涟漪。
席间众人看向她的眼神彻底变了,惊疑中掺杂了浓浓的忌讳和恐惧。
在这个笃信鬼神之说的时代,“不祥”、“克亲”这样的标签,足以毁掉一个女子的一生。
太子李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看着崔沅那副惊惧欲绝、摇摇欲坠的模样,又看了看笼中僵死的鹦鹉,目光最后扫过崔明远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没有立刻斥责崔沅,反而抬手制止了崔明远进一步的呵斥。
“崔卿稍安。”
李弘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鸟雀生死有命,或为意外,不必苛责崔娘子。”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崔沅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只是…崔娘子方才所言‘自身不祥’之感,从何而来?
可曾请人看过?”
崔沅心中警铃大作!
太子比她预想的更谨慎,也更……麻烦。
他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凶兆”吓退或立刻厌弃她,反而追问起细节?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需要的是坐实“不祥”之名,彻底绝了入宫的可能!
她正要继续添油加醋,把“凶煞”之名坐得更实,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故作高深的腔调:“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太子殿下仁厚,然天象有异,人亦有兆。
贫僧方才观崔小娘子面相……”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席间站起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正是被崔明远请来为宴会“增光”的慧能和尚。
他手持一柄镶嵌八卦的罗盘,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神情,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般锁定了崔沅。
崔沅心中冷笑,来了!
她这位“好父亲”安排的棋子,果然准时登场了!
慧能和尚缓步走到场中,对着太子深施一礼,然后转向崔沅,罗盘在他手中微微转动,指针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上下打量着崔沅,尤其是在她帷帽遮掩的额头位置多停留了几息,仿佛能穿透那层薄纱,看到底下让她刺痛难忍的朱砂痣。
“殿下请看,”慧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此女眉聚煞气,印堂隐有黑纹,此乃‘天索’锁魂之相!
额心一点朱砂,更是…更是引煞聚阴之兆!
方才鸟雀沾衣即毙,绝非偶然,实乃其体内凶煞之气外溢,冲撞生灵所致!
此乃…**天煞孤星**之命格啊!”
“天煞孤星?!”
“嘶……竟是这等大凶之命!”
“难怪!
难怪她说花草凋零,婢女病痛!”
慧能的话语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花厅!
惊骇、恐惧、嫌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齐刷刷射向孤立在场中的崔沅。
连主位上的太子李弘,脸色也微微变了变。
天煞孤星,克亲克友,刑夫克子,乃是命理中最凶煞的存在,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是储君?
崔沅在慧能说出“天煞孤星”西个字时,身体便如风中落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次是真的被西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恶意和恐惧所冲击。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帷帽下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这致命的批命彻底击垮。
“一派胡言!”
崔明远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慧能和尚,“妖僧!
安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妖言惑众,污蔑我崔氏女!
来人,将这妖僧给我……崔卿!”
太子李弘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崔明远的咆哮。
他站起身,明黄色的常服在灯火下流淌着尊贵的光泽,目光深沉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摇摇欲坠的崔沅身上,又看了一眼笼中僵死的鹦鹉和慧能和尚手中那指向崔沅、微微颤动的罗盘指针。
花厅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的裁决。
这裁决,将决定崔沅的命运。
李弘沉默了片刻,那温和的眉眼间笼罩上一层属于储君的疏离与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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