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压抑的呼吸声在墙角响起,均匀而疲惫,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叹息。
破屋里彻底沉入一片粘稠的死寂,唯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像无数怨魂的哭嚎,一下下撞击着糊着厚油纸的窗棂。
萧令仪(沈清歌)缓缓睁开眼。
黑暗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没有丝毫睡意。
口中的苦涩早己麻木,艾叶与紫苏梗粗糙的纤维在齿间留下沙砾般的触感,那点微弱的药力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渗入这具被寒气侵蚀、又被剧毒缓慢蚕食的躯体。
钩吻之毒,混着老鼠尾巴草的麻痹效用,阴险地潜伏在血脉深处。
它不会立刻致命,却如附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生机,让人在无声无息的衰弱中走向死亡。
赵嬷嬷背后的人,要的不是一个暴毙的王妃引人怀疑,而是要一个“体弱多病、不治身亡”的结局,合情合理,干干净净。
好算计!
冰冷的杀意在她眼底翻涌,又被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活下去,是复仇唯一的基石。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牵扯着虚弱的筋骨和额角的伤口,带来阵阵钝痛。
她深吸一口气,忽略掉身体的抗议,将被角掀起一角,露出那双瘦骨嶙峋、冻得青白的脚。
赤足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寒气如同毒蛇,瞬间缠绕而上。
一步,一步。
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意志力。
她扶着冰冷的土炕沿,挪向墙角那个积灰的陶罐。
目标并非草药,而是罐子后面,紧贴着冰冷土墙的地面。
记忆碎片里,身体的原主沈清歌,曾有一次在打扫这破屋时,无意中刮掉了一块墙根处松动的土坯,露出了下面一小片颜色更深、质地更细密的泥土。
那是……灶心土?
她蹲下身,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滞涩。
指甲抠进那块松动的土坯边缘,用力一掀!
一小片干硬、深褐色的泥土块被掀开,露出下面颜色更深、质地细腻如同粉末的一层。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尘土掩盖的烟火气,隐隐飘散出来。
没错!
就是它!
伏龙肝!
灶心土!
虽是最廉价之物,却是中和钩吻之毒、温中止血的良药!
山野贫家,灶台便是命脉,灶心土亦是救命的土方!
萧令仪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光。
她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用指尖一点点刮下那层深褐色的细土,聚拢在掌心。
不多,只有一小撮,混杂着墙根的灰尘,肮脏不堪。
她捧着这捧“救命土”,挪回床边。
青黛在墙角睡得正沉,发出轻微的鼾声。
没有水。
方才青黛端来的那盆冷水早己冰凉刺骨。
她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那碗早己冷透、散发着馊味的黑粥上。
碗沿的豁口处,残留的毒药粉末早己被粥水浸没,混为一体。
她端起碗,毫不犹豫地将那恶臭的粥倒掉,只剩下碗底一点污浊的残渣。
然后,她将刮下来的灶心土粉末,小心地撒入碗底,再用指尖沾了一点冰冷的馊粥残汁,混合着泥土粉末,在粗陶碗的碗底,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研磨起来!
指尖被粗粝的土粒和碗壁刮得生疼,冰冷的粥汁混合着泥土的腥气,令人作呕。
她面无表情,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指尖的动作上。
研磨,再研磨。
汗水顺着她苍白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碗底终于出现了一小滩深褐色、粘稠如泥浆的糊状物。
成了!
她毫不犹豫,端起碗,将这一小口混合着馊味、土腥味、剧毒残留的污浊药泥,仰头倒入口中!
浓烈的土腥气和腐败的馊味瞬间冲进口腔,首冲天灵盖!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呕吐的本能,强迫自己将这世间最污浊、最苦涩的“药”吞咽下去!
喉咙被粗糙的泥浆刮得生疼,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
她佝偻着身体,双手死死按住腹部,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额角的旧伤,眼前阵阵发黑。
不能吐!
绝对不能吐!
这是唯一能压制钩吻毒性、争取时间的机会!
她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像一只濒死的虾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顽强的意志对抗着身体的剧烈排斥和翻腾的剧痛。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终于,那阵撕心裂肺的痉挛和呕吐感,在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后,缓缓地平复下去。
一股微弱的暖意,从冰冷的胃部艰难地升起,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地驱散了一丝蚀骨的阴寒和麻痹感。
灶心土的温煦之力,暂时压制住了钩吻的阴毒。
萧令仪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冷汗浸透,瘫软在冰冷的床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黑暗中,她盯着头顶那粗糙发黄的帐顶,眼神疲惫至极,却又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活下来了。
第一关,闯过来了。
“王…王妃?”
角落里,青黛被这压抑的喘息声惊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惊惶,“您…您怎么了?
是不是又疼了?”
她摸索着想要点灯。
“别……别点灯……”萧令仪(沈清歌)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浓浓的恐惧,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刚才的挣扎,“冷…好冷…做…做噩梦了……梦见…梦见王爷…要杀我……” 她将头深深埋进枕头,身体蜷缩得更紧,发出断断续续、惊魂未定的呜咽。
青黛的动作僵住了。
黑暗中,她看不清王妃的脸,但那声音里的恐惧是如此真实,让她感同身受。
她摸索着靠近床边,带着哭腔:“王妃…别怕…王爷…王爷不会来的…我们在这…没人管…没人会来的…” 她笨拙地伸出手,隔着薄薄的被子,轻轻拍着床上那颤抖的脊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青黛…”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带着无尽委屈和恐惧的声音,“我…我好怕…我们…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没人知道…”青黛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王妃的恐惧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绝望。
“不会的…王妃…不会的…”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天…天总会亮的…等…等天亮…奴婢再去想法子…求求人…” 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毫无底气。
求谁?
谁会管她们这两个被遗弃在角落里的蝼蚁?
黑暗里,只有两个同样绝望的灵魂在寒冷中相互依偎,瑟瑟发抖。
一个是真的茫然无助,另一个则在冰冷的绝望中,悄然计算着下一步的生机。
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色天光,如同吝啬的施舍,艰难地透过窗棂上厚厚的油纸渗入屋内时,萧令仪再次“虚弱”地昏睡过去。
青黛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看着床上仿佛气息奄奄的王妃,咬了咬牙,悄悄推门溜了出去——她要去厨房,哪怕只能偷到一点点炭火,也要让王妃暖和一点。
就在青黛离开后不久,萧令仪立刻睁开了眼。
她强撑着坐起,挪到窗边那个破旧的黄铜脸盆架旁。
盆里是昨夜剩下的、冰冷刺骨的脏水。
她撕下身上那件破旧中衣的一角内衬——这是唯一还算干净的布料。
她将布条浸入冰冷的脏水中,忍着刺骨的寒意,用力搓洗了几下,拧干。
然后,她解开了额头上那条早己脏污不堪的旧布条。
模糊的铜镜里,映出额角那道伤口。
不算深,但边缘红肿发炎,显然缺乏处理又受了寒气侵蚀。
她面无表情,用冰冷的湿布条,一点点、极其仔细地擦拭掉伤口周围的污血和脓痂。
冰冷的刺激让伤口阵阵抽痛,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清理干净后,她再次探入怀中那个贴身的小布包。
这次取出的,是几片干枯的车前草叶。
她将叶片放在嘴里,用力咀嚼。
苦涩的草汁混合着唾液,变成一种粘稠的绿色糊状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散发着青草苦涩气息的药糊,均匀地涂抹在额角的伤口上。
一股清凉的感觉瞬间压下了伤口的灼痛和肿胀感。
车前草,最寻常不过的野草,清热消肿,生肌止血。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将伤口用那块洗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虽然依旧简陋,但比之前干净了许多。
她将换下的脏污布条和用过的车前草残渣小心地藏入床铺最隐秘的角落。
然后,她迅速躺回床上,恢复成那个气息奄奄、昏迷不醒的样子,仿佛从未移动过。
不多时,门外传来青黛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
她怀里鼓鼓囊囊的,溜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做贼般的惊慌和一点点得手的庆幸。
“王妃…王妃?”
她小声唤着,见床上的人没有反应,才松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角,从怀里掏出几块黑乎乎、大小不一的木炭碎块,还有一个边缘破损的旧陶盆——显然是从厨房后面废弃的垃圾堆里捡来的。
她手忙脚乱地将木炭碎块放进陶盆,又用火折子(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费了好大劲才点燃。
微弱的火苗在破陶盆里跳跃起来,散发出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同时伴随着呛人的烟雾。
青黛被烟呛得连连咳嗽,却满眼欣喜,连忙将破陶盆端到离床铺稍近的地上,试图让那点微薄的热气驱散屋内的寒冷。
“王…王妃,有火了…暖和点了…”她小声说着,带着期待看向床上依旧“昏迷”的人。
床上的“沈清歌”依旧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青黛眼中的欣喜黯淡下去,她抱着膝盖,缩在炭盆旁,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眼睛却担忧地望着床上的人影。
破屋里,呛人的烟雾和微弱的暖意交织,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写满绝望和挣扎的脸庞。
萧令仪闭着眼,感受着那微弱热量带来的些微舒适。
额角伤口上涂抹的车前草药糊带来持续的清凉,胃里灶心土带来的那点暖意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对抗着体内钩吻的阴毒。
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灵魂深处那复仇的火焰,却在这绝望的废墟中,汲取着每一丝养分,等待着燎原的契机。
这宁王府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而她这只被所有人视为死物的“蝼蚁”,己经悄无声息地,在冻土之下,探出了第一根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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